English

解读《一千英亩》

2000-04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黄昱宁 我有话说

套用一句时髦话,美国女作家简·斯迈利的长篇小说《一千英亩》绝对属于那种“慢热型”作品。单以书名而论,对中国读者似乎就缺了一点吸引力。(当然,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,对书名的理解及取向标准本来就存在不小的差异)1997年,好莱坞根据该书改编的同名电影——由公认的实力派女星杰西卡·兰芝和米歇尔·菲佛领衔——上映后着实热闹了一阵子。一俟引进到港台,片名顿时摇身一变,译成了《陌上伊人》,工巧雅致中隐隐透出一股风尘味,市场号召力自然远胜于干巴巴的“一千英亩”。

然而,举凡认真读过原作的,必不难体会作者定名时的用心良苦。小说里那整整一千英亩绵延于美国中西部的广袤沃土,在女作家的笔下,岂止是一件道具、一种见证、一条线索、一座舞台?它简直就是有灵性、有生命也有语言的。它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倾诉,却始终说得含蓄而暧昧——纵然你凝神屏息,或许也只能听懂它的片言只语。

这一千英亩土地,是老库克祖上从白手起家开始、苦心经营三代后传下来的产业。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多年,铸就了老库克坚韧而乖戾的个性——在三个女儿面前,父亲从来是说一不二的。忽然有一天,老库克宣布要把一千英亩分成三份,顿时掀起轩然大波。三姐妹各怀心事,早已暗藏多年的家庭矛盾陡然升级,终于,在一个暴风骤雨之夜,老人驾车肇事,姐妹反目,夫妻翻脸,“一千英亩”的故事被推向了高潮。

无论是故事框架,还是人物设置,《一千英亩》都会让你想到《李尔王》——似乎唯一的差异就在于,前者叙事的主角,从老父亲换成了大女儿吉妮。然而,恰恰就因为这点不同,整个故事的主题便发生了根本上的逆转,相对于《李尔王》,它不仅是一种偏离,某种程度上而言,简直可以说是一种颠覆。

从吉妮的叙述中,我们可以渐渐看出,老父亲的独断专行,早已渗透到了家庭生活的每一个层面,左右着三姐妹的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。最小的妹妹,为了挣脱这张父权的大网,到大城市里当律师,对父亲的赠与,不屑一顾;二妹罗丝,在长期的压抑中,活泼清纯的本色,早已消磨殆尽,只剩下贪欲和仇恨;至于吉妮,背负着好大姐的名声与责任,明明过得郁郁寡欢,却始终处处忍让。

如果老库克没有提出分土地,或许生活还会按照其原有的惯性继续下去。然而,一旦象征着财富和权利的“一千英亩”成为导火线,上述种种潜藏的矛盾冲突所蕴蓄的强大的弹性势能,就必然会引爆一场家庭内部的大地震。老库克其实并没有分地的诚心,更没有从此退隐幕后的打算,相反,他是想以此挑起姐妹之间、女儿与女婿之间的矛盾,再由自己来控制全局,好挽回日渐式微的家长权威。然而,事情的发展进程滑出了老库克预设的轨道,他无所适从,又不愿反省,孤独地守着他那始终没有分匀的“一千英亩”郁郁而终。至于吉妮,从迷惘、痛楚到无法自拔到幡然觉醒,灵与肉经历了一场空前的洗礼——她终于发现,给自己和罗丝造成畸形心态的,正是父亲在她们少女时代强加给她们的乱伦行为。多年来,她用欺骗换取麻木,再用麻木抵挡痛苦。当固有的一切终于因为外力而分崩离析时,吉妮被迫记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,也被迫学会了清醒而独立地直面人生。

读这样的故事,心情是一点点沉重起来的。书里的人物,即使是最切近的血亲,也从未达到过真正意义上的心灵沟通。欺骗、隔膜、压迫几乎无所不在,面目倒不是怎么狰狞的,只是如一团辨不清也挥不去的气雾,渗透在环境里,弥漫于灵魂中。就像吉妮最后终于认识到的那样,“我不能说我原谅了父亲,可现在我能想象出他也许宁愿永远忘记的东西——一种难以设想的冲动的刺激,驱使着他,压迫着他,把他紧紧裹在那层无法穿透的自我之雾中……成了地地道道的黑暗。”这段话对于老库克的一生无疑是相当贴切的注解,而对于书中的其他人物,对于小说着力刻画的普遍人性,又何尝不是最真实的写照?

写这样的故事,愈是到后面,难度便愈高。在大多数的篇幅里,作者都用了极朴实极松弛的笔调,是只肯白描,不愿辅陈的。即便到了揭示真相的高潮部分,文字依然波澜不惊,倒像是故意要舒缓一下节奏似的。或许,事实本身已经够尖锐够沉重够惊心动魄的了,过多的渲染反而会冲淡真相原有的力度。斯迈利的创作意图,是要把莎士比亚式的古典激情,包装在现代人的躯壳里,潜藏在恬淡而含蓄的语言中——包得越牢,藏得越深,可供开掘的东西就越丰富,反过来,对它的解读就越是困难重重。

所幸,《一千英亩》自1991年问世以来,不乏勇于解读且善于解读的知音。一位芝加哥读者在网上的评语可谓一针见血:“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一部小说的力量震撼了……小说的灵光闪现于作者对每个人物分裂个性的毫不留情的揭示。”当年的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书评人奖,都毫无争议地把最高荣誉颁给了《一千英亩》——至于理由,《波士顿环球报》的评述或许最切中肯綮:这是一部内容充实、视野广阔的小说,虽然故事仅仅限制在一条孤独的中西部公路上展开,然而它汲取的元素,却来自整个世界……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